孟尔德德

一

恒星是由引力凝聚在一起的球型发光等离子体，太阳是最接近地球的恒星。

二

我把钥匙串凑近脸，眯着眼辨认哪把是开家里大门的。放学时劳劳把我眼镜踩碎了，导致路上好几次我都差点在十字路口走错了方向。劳劳是学校最高最漂亮的女生，我下午物理小测验前拒绝了给她抄答案。

……我的原话说的是:“你那个脑子会连公式都抄错的。”

然后我就被揍了。

我打开门，蹲下找我的拖鞋。我的眼睛时好时不好的，有时候它能达到1.5，但大多数时候世界都是一片高斯模糊，我只能大概地看清地上有几团灰糊糊和粉红糊糊的玩意儿。这时突然有只手横过来，把备用眼镜塞给了我。

我妈在我把眼镜戴好后，倚在门口的木头置物架上问我:“又怎么回事儿啊？”

我和劳劳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隔三差五就得搞坏衣服或眼镜，我妈早就习惯了。

我把拖鞋从我爸的拖鞋下面拽出来，扶了扶眼镜:“我没给她抄答案。”

“噢。”我妈说，第一次我和劳劳打架输了她还挺紧张的，专程去学校找班主任聊天。时过境迁，她如今已经有了一副铁石心肠，她说:“去把脸洗了，我们先吃饭。”

爸爸和哥哥都没回来，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最后我把碗洗完回到卧室时，我妈已经坐在我的床上翻我的练习册了。

她从小就翻我的东西，作业本啦、教科书啦、练习册啦……甚至日记本，都翻过。一开始我试着讲道理，无果。然后我试着反抗，依然无果。

最后我就不写日记了。

我沉默着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每次打完架总有这么一场家庭会议，一般是我爸来，先问原因，再问结果，最后总结打不过就不许乱讲话。

我妈突然开口:“你最近成绩挺好的？”

不按套路出牌。

我耸耸肩:“还行吧，学的挺简单的。”其实我想说学的挺弱智的——三年前我尝试过跳级，但我爸觉得我“年纪太小学校太远”，拒绝了。

我妈把练习册合上:“那我明天给你报个跆拳道班。”

她是真的不按套路出牌。我听我爸说“不要和别人打架”听了十多年了，这是头一次从父母口中说出这种话。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她:“爸爸不是这么说的啊？”

她轻蔑地撇撇嘴，我发现她的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皱纹:“安妮。”

“嗯？”

“你爸是个傻子。”

三

我爸和我妈离婚了。

他带着哥哥搬了出去，找了个特有钱的女人再婚，就此住进了市中心的别墅。而我和我妈继续在这个城市边缘的破房子里混日子。

我的跆拳道课上得并不好，以前是隔三差五被劳劳揍，现在不但要被劳劳揍，还要去跆拳道课被同学揍——活得五颜六色的。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个下午，我扶着墙爬上五楼，觉得自己快死了。然后在楼梯转角发现我家的门大大敞着。在电影里我见过这种情况，里面要么是凶案现场，要么坐着钢铁侠。我想了想，转身下楼去把灭火器举着上来了。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防身武器了。

我放轻脚步慢慢走进大门，绕过门口的置物架，看到客厅里我妈坐在沙发上，正对面站着个抹茶色ET。我惊呆了。在大屏幕上看到外星人和在现实中看到外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我腿打着哆嗦站在原地，他的大脑袋猛地抬起来，在我举着灭火器冲上去前，背后就挨了重重一击，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才发现家里的天花板上到处粘满了外星人，全都是抹茶绿的。这之前我还困惑怎么会有外星人单打独斗来地球呢。我的手被不知名的外星粘液牢牢站在沙发垫上，那个外星人还在和我妈磨叽：“东西到底在哪儿？”

我妈冷漠地笑了一下。我以前以为她在我考试没考好时露出的那个笑容非常可怕，我还是低估她了。她说：“反正不在我手上。”

可能是被敲迷糊了，我虽然怕得要尿裤子，但还是好奇到忍不住插嘴：“大哥，你们找啥啊？”

外星人的黑眼珠死死盯着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睛里我的倒影。他恶狠狠地说：“鞋子。”

鞋子？

这一届的反派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是灰姑娘老公？？

我说：“您要什么鞋？高跟鞋球鞋拖鞋松糕鞋马丁靴？那什么……市中心有个万达广场要不您去逛逛？”

“……”

全场一片安静，估计是没想到我一个小姑娘敢接话。我也没想到。可能是因为被劳劳威胁多了，习惯了。我说：“您看我家这么穷，也不像有什么好鞋的样子，对吧？”

外星人往天花板上看了眼——他这个动作看起来特别像犯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天花板上一个小弟直接往我嘴上丢了一团抹茶色粘液，把我嘴粘住了。

这玩意儿绝对不是抹茶味。

他接着问我妈：“这就是你女儿？”

我以为我妈会为了保护我扯谎，毕竟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而我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躲着看电影。都说走过的地方就是你的生活，我觉得我可能是活在电影宇宙里。我妈说：“对。”

“……”

我妈语调毫无波澜，接着说：“我还有个儿子，你要杀了她我也没有意见。”

“……”

“而且我不喜欢她爸爸，所以随你怎么处置他们。”

“……”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惊喜的尖叫，一个小外星人抱着个鞋盒跑了过来。我认识那个鞋盒，从小那玩意儿就放在我家鞋柜最下层，我妈说那是她十年前花了一万买的一双鞋。所以我从来摸都不敢摸那玩意儿。我诧异地转过头去看我妈。她看上去果然非常愤怒，眉毛都紧紧地皱了起来。那个外星人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双白球鞋。

我正想着一双球鞋十年前要一万多，我妈怕不是当年追星在拍卖会买的，就看见外星人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把球鞋提起来，翻了一面。

鞋底是通透的黑，像一块深邃的黑水晶，里面居然有点点星光，甚至还能看出这些星光的层次感。外星人不可思议地质问我妈：“你把宇宙放在鞋底上？”

我妈黑着脸，气势汹汹地瞪着外星人：“有本事你咬我啊？”

外星人没接话，他戴上一个巨大的丑陋眼镜，趴在鞋子上研究了半天，最后问：“你什么恶趣味？你把天狼星放哪儿了？”

我妈摇摇头：“你觉得我掌握了取出恒星的技术？”

外星人这次真的翻了个白眼，他小心翼翼地把鞋子放回去，盖好盖子，转过身提着鞋盒带着一群小弟转身走了。我在沙发上“呜呜呜”了半天，他也没好心来把我放了。

四

一直到第三天这团粘液才从我嘴上掉下去。摸着良心说这东西的味道让我这辈子都不想吃饭了。我妈在我前面一个多小时就恢复了自由活动，然后看都没看我就冲进她的房间去了。自从三岁过后我就被禁止进入她的房间，但这次我一定要知道她房间里究竟有什么——我推开了门。

没有窗户，屋子里一片漆黑。头顶、墙壁、地板，都是一片通透的黑。在这些黑色里镶嵌着点点星光，大多数是一团团的星云，遍布在远远近近的世界里。

我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太空的门。

我背后的门突然关上了。

我吓得一哆嗦，就听我妈在我耳边说：“安妮，这才是宇宙。”

好吧，这件事真的需要解释一下——我转身猛地拉开门，走回客厅里：“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紧跟着就出来了，她格外诧异地又回头看了看门把手：“牛逼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我妈用这么轻松的语气和我说话。

她把门掩上，指了指沙发：“我觉得你可能想坐着听。”

我不想，那些干了的粘液还粘在沙发上呢。我说：“不了，这到底——你认识那些外星人吗？”

我妈点点头：“嗯。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些东西吗？”

我记得，三个月的时候她就和我爸给我讲天体物理，什么“恒星是由引力凝聚在一起的球型发光等离子体，太阳是最接近地球的恒星”，烦死个人了，当时我只想安静地把安徒生童话读完好吗？

我点点头。

她说：“那你就知道，世界上是有平行宇宙的。但是愚蠢的大多数普通人总以为平行宇宙的意思是，宇宙是一个平面，另一个宇宙和我们的宇宙平行存在——不是那样的。刚刚我的房间里就是一个平行宇宙。”

我没说话，心理盘算着我妈这么牛逼为什么我家还这么穷。我也想住市中心的别墅。

她接着说：“在好几个星系里已经研究出了平行宇宙捕获器，我的房间里就有一个，那个鞋子里也有一个。把宇宙捕获得越牢，它的形态就越大。”

我想了想：“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控制里面的宇宙？”

我妈点点头：“你可以朝那个地球扔一个小行星。”

我没忍住：“我们家有两个宇宙，为什么我还是在夏天不能开空调要节约电？”

“哦，”我妈说，“你不能把宇宙用来买卖的。因为外星人不会遵守买卖的条约，他们会直接来抢。”

有道理。

我妈说：“他们以后还指望我去帮忙捕捉宇宙，所以没杀我。而且有不少人想把宇宙用来当装饰画。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别的宇宙生物也是生命，凭什么被挂在什么不稳定的墙上，在那天突然崩塌掉。”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都在发光，浑身透露着一种主角光环。我没想到我妈还是个超级英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她说：“所以我把天狼星取下来了。没有人会展示那个宇宙的，他们会觉得那是个赝品。你不是想去市中心吗？现在我们就得搬家，那群傻子迟早会回来找我们。”

我问：“我们去市中心住哪儿？”

我妈啧啧嘴：“地下室吧。我只能给得起地下室的房租。”

“……”我说，“那我可以不去吗？他们又不找我。”

我妈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把天狼星放哪儿了？”

“……”

“不然你以为你的右眼为什么有时候能看清楚？”

我叹了口气，回去打包我的衣服。我真的不想住地下室。